作者手记
4月7日8日那个夜晚也许称得上我一生中不幸的夜晚之一。我不知道我是几点躺在床上的,也不知是在什么状态下爬楼梯到达房间的。我睡着了,如果那种颤抖可以称为梦的话。我梦见睡在一座迷宫里,迷宫屋顶很低,又白又灰,建筑式样类似阿拉戈医院的那些圆形楼道,它们有时比较宽敞,没有尽头,有时比较狭小,像弯曲狭窄的门廊。在迷宫中,惊吓和呻吟把我弄醒,又伴随我重新入睡。我在那里做什么?是我自愿还是某种外力强迫我待在那里?我在寻找巴列霍还是另一个人?我想,如果所有的噩梦商量好一块来找我,结果应该与那天晚上相似。我记得,在某个时刻我坐在床上,一面用睡衣袖子擦脖子上的汗,一面想,我经历的梦境具有传播的特点;是的,那是一种无线电话式的传播。所以,我的梦境如同一台偷听别人波段的无线电爱好者的电台一般,场景和声音传进我的头脑(因为我应该说,梦有下面这个特点:除了形象外,它还由声音、含糊不清的讲话和咕哝声构成),这跟我自己的幻觉毫无关系,尽管我偶然地变成了接收者。突袭我的这出疯癫的广播剧无疑是地狱的预演;那是一个声音的地狱,那些声音遵循静力学规律联结和分离,我猜想,那些声音是我痛苦的鼾声,鼾声形成了二重唱、三重唱、四重唱和大合唱,它们在一个像空荡的阅览室似的房间里扩散,在某个时刻,我发现这个房间就是我自己的脑海。在梦中的某个瞬间,我还觉得我的耳朵就是我的眼睛。
简单地说,噩梦可以以这样的方式进行:
个声音说:“皮埃尔·佩恩是什么鬼东西?”
“有东西在泄漏。”
“我只能确定有东西在泄漏。”
“可能是由于微不足道的疏忽产生的。”
“看看这吧。你注意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?”
“我们生活在市场中,生活在大市场的街道中……”
“梦境,忧伤。”
“有东西在泄漏,看看这吧。”
像是在一张移动的照片上,我模模糊糊地看到特泽夫、普勒默尔-博杜和我自己在位于里夏尔·勒努瓦大道里韦特先生那幢他很久不住的老宅子的书房里,我们围绕着他;是在1922年,我们四个人一声不响,尽管我们的导师不断地转动眼珠,仿佛觉察到什么侵入的东西。我明白,在某种程度上说,这一影像是对梦的整个过程的一种替换,尽管它向我提供了神圣的庇护,我还是不能够抓住它。
一个陌生人微微一笑。他是一位电影演员,但是我只知道这一点,仅此而已。他的笑容很美,但是他的话语使空气爆炸,一刹那吸光了整个房间的氧气:“您所说的泄漏指的是什么?对您来说泄漏这个词代表什么?”
从后面,仿佛是透过陌生人的影子,我听见一种低沉的、时断时续的声音,这使我内心充满急迫感。
我醒了过来。我留神地倾听管道的声音。房间的墙壁似乎在让人觉察不到地颤动。我的皮肤也是这样。
那个陌生人顺着一条僻静的街走去。干枯的树叶从树冠上纷纷凋落。秋天到了?
现在我看到自己躲在窗帘后,通过脏玻璃观看站在街心的陌生人,陌生人则在察看我所在的楼房的窗户,尽管他没有察看我在里头窥探他时所利用的窗户。
此人是谁?他在找什么?
在他的目光就要投向我的窗户时,场景化为了碎片。
我听见两个人悲哀地说了下面这些话:“我们在巴黎活动很困难,我们几乎只会讲三四句法语……”
“对你们来说,泄漏这个词是什么意思?”
“情报的泄露吗?”
“要守护这个不大的重要地区!”
“我们的密探不只是浪费时间,也浪费精力!”
“你知道这些词意味着什么?”
“时间……精力……时间………精力………”
“一包不可能泄露的东西。”
厌倦、腻烦的低语声。后来是抱怨声。
“喂,长官,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。”
“好像有人在挠我的后背,好像没有时间了。”
“梦中的忧伤,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“除了我们,这里还有其他人吗?”
我仿佛在下水道里,透过排水管看到一个人的深色的鞋子,只达到膝头的灰色裤子。如果那个人走开一些,我的观察范围可以扩大到他的腰部。我看不见他的躯干,更看不见他的面孔。
那个人顺着荒凉的街道散步,总是顺着一条真实的或想象的边缘向前走。他一刻也没有离开我的视野。
有人几乎贴着耳朵对我悄声说:“你要当心那个南美人……”
从我身后看过去,所见唯有黑暗;我看到自己确实在下水道中。
我遇到一位名叫巴列霍的病人,他得了一种不停打嗝的怪病,医生们束手无策。我试图用催眠术给他治病,却遭人暗中阻挠。我被人跟踪,又跟踪了别人。与此同时,我又偶遇过去一起学催眠术的朋友,得知了我们共同朋友的自杀之谜。 记忆深处的噩梦对我紧追不舍,我正在慢慢失去同现实的联系……
罗贝托·波拉尼奥(Roberto Bolano,1953—2003)出生于智利,父亲是卡车司机和业余拳击手,母亲在学校教授数学和统计学。1968年全家移居墨西哥。1973年波拉尼奥再次回到智利投身社会主义革命却遭到逮捕,差点被杀害。逃回墨西哥后他和好友推动了融合超现实主义、达达主义以及街头剧场的“现实以下主义”(Infrarealism)运动,意图激发拉丁美洲年轻人对生活与文学的热爱。1977年他前往欧洲,后在西班牙波拉瓦海岸结婚定居。2003年因为肝脏功能损坏,等不到器官移植而在巴塞罗那去世,年仅五十岁。
波拉尼奥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,作品数量却惊人,身后留下十部小说、四部短篇小说集以及三部诗集。1998年出版的《荒野侦探》在拉美文坛引起的轰动,不亚于三十年前《百年孤独》出版时的盛况。而其身后出版的《2666》更是引发欧美舆论压倒性好评,均致以杰作、伟大、里程碑、天才等等赞誉。苏珊·桑塔格、约翰·班维尔、科尔姆·托宾、斯蒂芬·金等众多作家对波拉尼奥赞赏有加,更有评论认为此书的出版自此将作者带塞万提斯、斯特恩、梅尔维尔、普鲁斯特、穆齐尔与品钦的同一队列。0123456789